文化与艺术
《纽伦堡》——直面纳粹之恶的独特性
2025-11-30
—— Brett McCracken

影片《纽伦堡》Nuremberg)在结尾引用了思想家罗宾·乔治·柯林伍德(R. G. Collingwood)一句警醒人心的话:“人类未来的唯一线索,藏在其过往行径之中。”这段结语与影片主题完美契合;《纽伦堡》这部关于人性之罪的电影揭示了人类作恶的可怕潜力。虽然影片讲述的是 80 年前的一段历史(对纳粹战犯的纽伦堡审判),但它要传达的却是跨越时代的警告。

我们容易将纳粹分子脸谱化,视其为一种漫画式的极端邪恶,误以为这种堕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偶然异类。同样,我们也可能滥用“纳粹”一词,轻率地将其贴标签于任何与我们政见不合、感觉上带有“法西斯”倾向的人。然而,《纽伦堡》这类影片提醒我们:现实中的邪恶往往以更隐秘、更不显眼的方式渗透人心——特别是当整个社会都陷入相互印证的偏见循环时,邪恶便更容易悄然滋生。

纳粹分子中既有狰狞的恶魔,也不乏平庸的追随者。怨恨驱动的攻击、自我欺骗以及其他罪性的习惯,一旦与纳粹主义结合,就酿成了史无前例的恐怖结果。1945 年盟军发现集中营的存在,大屠杀的暴行逐渐公诸于世,连某些纳粹分子自己都难以理解,他们究竟如何一步步陷入这深重的黑暗,沦为邪恶的共谋。

戈林与恶之心理学 

自 1961 年斯坦利·克雷默(Stanley Kramer)执导、曾获 11 项奥斯卡提名的经典影片《纽伦堡大审判》(Judgment at Nuremberg)以来,影片《纽伦堡》是第一部以纽伦堡审判为主题的大型剧情电影。虽然也有其他影片关注战后对纳粹罪犯的追捕与审判(例如 2018 年的《最终行动》(Operation Finale)),而汉娜·阿伦特(Hannah Arendt)的《耶路撒冷的艾希曼》(Eichmann in Jerusalem)则已成为探讨纳粹道德问题的经典著作,并提出了广为人知的“平庸之恶”概念,但在过去 64 年里,还没有一部电影真正把审判本身作为核心叙事。《纽伦堡》是第一部。

由詹姆斯·范德比尔特(James Vanderbilt)编剧与导演的《纽伦堡》,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那一刻展开,全片交织两条主要叙事线。一条围绕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罗伯特·杰克逊(Robert Jackson,由迈克尔·珊农〔Michael Shannon〕饰演)构建史无前例的国际法庭的艰难历程;另一条则跟随美国陆军心理学家道格拉斯·凯利(Douglas Kelley,由拉米·马雷克〔Rami Malek〕饰演),记录他对赫尔曼·戈林(Hermann Göring,由罗素·克劳〔Russell Crowe〕饰演)、卡尔·邓尼茨(Karl Dönitz,由彼得·乔丹〔Peter Jordan〕饰演)与鲁道夫·赫斯(Rudolf Hess,由安德烈亚斯·皮奇曼〔Andreas Pietschmann〕饰演)等纳粹头目进行的庭审前心理评估。

两条线索交织并行,但全片最精彩的戏剧张力凝聚在凯利与戈林的对话中。马雷克与克劳用精湛演技演绎了两个各怀信念的男人,他们在频繁交锋中逐渐了解对方。凯利起初把戈林当作“实验对象”,希望能借此深入理解邪恶的心理结构。他心想,“如果我们能从心理学上定义邪恶,我们就能确保这种事永远不再发生。”

然而戈林却比凯利想象的更“正常”,甚至称得上颇具魅力。他性格强硬而倔犟,不愿给凯利提供任何有关纳粹之恶的言论依据。这种猫捉老鼠般的心理博弈,让电影的叙事充满张力。尽管影片的片长达到 2 小时 28 分钟,略显冗长,但这段心理较量无疑是最精彩的部分。

视觉证据的力量

虽然凯利与戈林的对话场景始终扣人心弦,但影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是在电影大约三分之二处时,重现了审判进行约一周时的法庭场景。当时,纳粹之恶的深度似乎还没有完全显现。戈林及其同伙甚至让人觉得,他们并没有表现出那种预期的极端邪恶。

然而,检察官随后播放了盟军发现并解放集中营时拍摄的真实影像(这些素材来自一部名为《纳粹集中营》(Nazi Concentration Camps)的纪录片,可以在亚马逊Prime上观看)。

在《纽伦堡》片中长达数分钟的片段里,我们目睹了 1945 年 11 月 29 日法庭众人所见的一切:《纳粹集中营》纪录片中令人窒息的画面——焦黑的尸体、形销骨立的幸存者、毒气室、堆积如山的骸骨、推土机翻动着的腐烂尸堆。整个法庭陷入死寂,所有辩词在铁证面前瞬间土崩瓦解。如今,面对像尼克·富恩特斯(Nick Fuentes)等反犹分子的否认大屠杀言论,这种证据同样无可辩驳,也不容轻描淡写。看吧,这就是纳粹所做的。有确凿的影像记录在案,触目惊心,令人发指。

对于当时法庭上的多数人而言,这是他们首次目睹纳粹暴行的影像证据。时隔八十年,在看过《辛德勒的名单》(Schindler’s List)、《钢琴家》(The Pianist)及其他大屠杀题材电影后,这些画面对我们来说虽已不再陌生。但其冲击力依然锐利如初。它提醒着我们:视觉证据能直击人心,它能无情地揭穿“没什么可看的”式的操纵话术、否认事实、转移话题与其他回避伎俩。

纳粹是一群特殊的人吗?

《纽伦堡》以一段戏剧性的尾声结束:凯利在广播中接受关于他新书《纽伦堡的 22 个囚室》(22 Cells in Nuremberg)的现场采访,这本书讲述了他与纳粹罪犯的接触经历。主持人对凯利说:“你必须承认,他们(纳粹)是一群特殊的人。”凯利回答:“他们并不特殊。当今世界每个国家都存在这类人。”

“美国没有吧,”主持人反驳道。

“美国有!”凯利厉声回应,“这类人的性格特征很明显——他们渴望权力。你说美国没有?我敢断言,只要能够掌控另一半人口,美国绝对有人愿意踩着同胞的尸骨上位。”

尽管这一段话在修辞上极具冲击力,但我个人觉得,但它在帮助观众深入理解问题方面似乎仍嫌不足。这并不是说凯利的论点与影片的结尾论述没有价值,他说的确有其道理。影片借用纳粹的例子将“人类作恶能力”普遍化时,却忽略了一个重要层面:究竟是哪些文化与社会因素,促使这些“并不特殊”的德国公民在 1930 至 40 年代集体犯下如此暴行?

即便理论上,任何文化或国家的人都可能做出类似邪恶行为,但事实是,这种规模、这种系统性、这种手段,在其他地方从未出现过。纳粹的暴行有其独特性——渴望权力与控制的纳粹,不仅建立了大规模灭绝体系,还实际实施了对 600 万犹太人的种族灭绝,而许多同样渴望权力的人却没有以这种方式实现他们扭曲的欲望。

卡尔·楚曼(Carl Trueman)在评论历史学家约翰·沙普托特(Johann Chapoutot)在其著作《血的法则:作为纳粹的思考与行动》(The Law of Blood: Thinking and Acting as a Nazi)一书时指出的

没有大量彬彬有礼、举止文明的普通人参与,第三帝国以及大屠杀是不可能发生的。那么,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呢?原因何在?

基督教的答案是:人的本性是有罪的、堕落的、倾向自私的。确实如此,但这种回答虽真实,却显得过于笼统。能解释一切的通用答案,往往对具体问题缺乏解释力。同样有罪性的英国人没有策划对伦敦犹太人的系统性灭绝,反犹历史更悠久的法国也未曾举办万湖会议。那么为什么是德国?从这个高度文明国度的灾难性罪行中,我们究竟能汲取什么具有持久价值的教训?

我期待影片能深入探讨这个问题。与其含沙射影地暗示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戈林那样的人,不如去剖析那些文化、政治与个人因素是如何交织作用,才最终造就了历史上如此独一无二的恶徒。这样的分析或许会更有裨益。 

比起“邪恶无国界”的泛泛之谈,或许更有价值的是诚实地(尽管可能政治不正确)承认某些国家、文化或政治体制的确孕育了更多恶行。这不是为“我方”辩护的主观臆断,而是基于历史的客观结论。对纳粹德国崛起环境的严谨考察,会让我们的判断更客观、具体,而且扎根事实。

要防止大屠杀重演,就不能轻率地将政敌类比为纳粹,把所有不良政客套入希特勒模板,或每当政治领袖划出我们不认可的底线时,就空喊“这是法西斯的行径”。真正避免重蹈历史覆辙的办法,是深入细致地审视历史本身。

具有反讽意味的是,《纽伦堡》这类影片的普世启示并不在于它的说教,而在于它展现的历史本相:纳粹主义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独特产物。这一事实并不会让我们对当下潜在的邪恶掉以轻心;恰恰相反,它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,哪些具体因素、模式和趋势,应该特别引起警觉。


译:MV;校:JFX。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:‘Nuremberg’ Ponders the Particularity of Nazi Evil.

Brett McCracken(布雷特·麦克拉肯)是福音联盟高级编辑,著作包括Uncomfortable: The Awkward and Essential Challenge of Christian CommunityGray Matters: Navigating the Space Between Legalism and LibertyHipster Christianity: When Church and Cool Collide。布雷特和妻子琪拉居于加州圣安娜市,二人都是萨瑟兰教会(Southlands Church)的成员,布雷特在教会担任长老。
标签
电影
影评
二战
纳粹